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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雕刻着我的眼睛
编者按
王年军是一位有批评才能的青年诗人,他有一个观点:我们需要在自己的生命中“发明”某种天性。发明天性,是指自我辨认。通过自我辨认,他首先认识到,很多诗人还没有超出自动写作、喷发式写作或自我感伤化写作的范畴。表面上,他这样讲是在批评别人,实质上他是以批评的方式在对自我写作进行客观诊断:他要选择什么样的写作风格?他属于哪一个文学谱系?这样的自我辨认,是对文学传统和文学现状的辨认,其中的见识既可以体现为学术式批评,也可以是感性的,经验直觉式的批评,而内容的分量则主要体现在个人的洞察力上。
王年军认为,他对问题的认识,首先是来自于本土,来自于年代以来发生在家乡湖北西北部的工业化和城镇化的事实。他的故乡十堰,是具有冷战背景的三线城市,主要发展现代汽车产业;是新世纪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取水地。跟中国很多边缘地区一样,它也是边缘的中心,被历史遗忘,偶尔记起,又重新被埋没。因此,语言的地理空间在他的诗歌中是缺席的,是离散的。如果他用家乡语言表达,则意味着整个逝去的农耕文明,难以寻回的关于内陆的生活观念,无疑会面临“真空移植”。但是,要复制一个完美而封闭的人文地理环境,是否真有可能!是否真有必要!事实上,在处理地方,处理童年经验时,他所置身的城市生活现实和他所阅读的文学世界,在虚构中同时共存。他不得不以自己“发明的观念”去看待过去,看待乡土。
在乡镇度过青春期,是王年军的写作初期,幼小的,有待敞开的心灵,向往无限的远方;狭窄粗鄙的生活,向往宏大、广袤的世界。他和惠特曼、策兰、里尔克建立了某种内在关系,也想在本土地貌和世态人情中发现荷马式的风景。这样做并不浪漫,但形成这样的关系却是极其浪漫的。在实际创作过程中,所有的关系都是无效的,知识性的认识也许是肥沃的土壤,但植物终究得自己长出来。-年,可以说王年军是一个感伤的浪漫主义者,一个文弱书生,内敛、敏感、缺乏行动力,受着天性的限制。他尝试自动写作,对身体和世界的关系展开感官化的想象。这是来自于超现实主义的影响。因本科毕业不顺利,他跌落到谷底,彻底放弃了早年对生活浪漫化的谅解。他开始研读艾略特等“现代”经典诗人。庞德认为,诗歌的写作需要考虑与科学散文同样的基础,应该更多地吸收来自自然科学,包括数学、几何学、还有天文学的知识,这为他的写作提供了一种路径。他尝试调动一些新词,把挫折经验引入诗中,反讽、悲观、向下生长。年,他处理理想型人格与现实接纳之间的平衡,创作了《一个诗人的画像》。他考虑地貌、风土与居民的辩证关系,尝试处理现实生活的历史面向。他创作了《地层学诗章》组诗。他的写作似乎在不断地打开,作品不仅仅是文本内部的编码,而是人与外在世界的互动,是生活痕迹的投影。“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他深刻地意识到,任何没有经验前提的直觉写作,都只不过是没有价值的私人呓语。尽管表面依然柔弱,但他对强有力的东西有着深沉的迷恋。
他相信长诗对时代、对综合性社会现象具有概括能力。我们需要做的是,找到内在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史诗形式。它不是荷马时代的英雄带领众多的部落子民去征战、漂流,走向新的旅程、建立国族;当代史诗涉及到我们关于存在本身的荒谬和各种相关悖反性问题的思考。古代诗经、古诗十九首、乐府民歌、唐宋诗词都是短制,长诗不是我们文学传统的长项。在现代新诗语境中,我们还没有被公认的长诗,这是留给新一代写作者的任务。
现代诗人都是作为外国人在自己的母语中写作,所以执念母语传统并不恰当。母语有一定的优先性,但并不能遮蔽全部视野。因古诗与新诗在世界观、审美期待上存有天壤之别,如今没有人能够做到在同一个批评体系中兼容二者。
当集体发言瓦解,我们不再有行吟诗人的史诗听众,任何艺术形式,都很难再统一大多数人。卡夫卡成为我们时代的原型,我们是都市的宅居者。生活在北京,不同的点与点之间,王年军通过地铁,像幽冥一样在内部穿行。他无法把握政策、文学生态、男女生活、甚至气候上的某些异常。当他置身于天安门广场,置身于密集和望不到边的人群,他意识到自己在物理意义上只是众多布朗运动分子中的一个,波德莱尔式的都市体验已经相当古典了。
我们需要斯坦因、马拉美或龚古尔兄弟式的文学导师。但是,尽管北京是文学活动最多的城市,集聚了大量的写作者,有丰富的对话空间和异质资源,但创作仍然是孤独的个别现象。我们没有形成集体讨论,没有一个在写作上彼此推进的文学先锋组织,抱团扎堆并不能建立有效的文学共同体。诗人不是我们从事的职业,只是“副业”。王年军像“侨居”在北京,他说:“大规模的人群、机构、基础设施、历史遗存,要想弄清楚其中的哪怕一个方面也需要耗费多年的精力。”北京生活使他返身理解自己截然不同的过去,小城市的生活节奏、人与人相处的模式和文化习俗,北京与他的过去构成两个端点。现阶段,他的诗歌作品都是关于过去的。他对北京的理解和书写还需要时间沉淀,需要找到恰当的入口,象庖丁解牛一样剖开生活的内部。
目录王年军的诗
一个诗人的画像星空精卫遇雨敲响新世纪的大门鸡鸣上个世纪末的红五彩石打破风格的橘子佛像出现在犁铧上一块砖从瘦诗人到胖诗人田野荒芜到无人可以从中穿行词语之树致穆旦与其他前辈诗是炼金术献给盖瑞·施耐德艾米丽·狄瑾荪和她花园中的虫子埃德加·斯诺墓北侧,被铬加固的湖编辑短评
王年军诗歌短评黎衡重返历史未抵之处张雪萌通过“我”抵达所有人——王年军诗歌印象付炜阅读、对话与诗歌的粮食——读王年军的诗歌李照阳90一代青年诗人访谈
诗歌写作不断打开的过程
——青年诗人王年军访谈陈家坪
王年军的诗一个诗人的画像
Inmybeginningismyend.
——FourQuartets:EastCoker
在历史的钟乳洞深处,
在层叠着灰烬的黄昏中,我们看,
透过时间的碳酸岩镜片,
何处是黄昏星的真实。在我们可以触及的暮色里,
一缕灰扑扑的云,混合着汽车散发的黑烟,
在行人身上揩足了油,悄悄往西山隐去。
此时,一位衣裳被蛀烂了的女巫,
在原野的远处现身,以词语的栅栏收拢着羊群……
在羊羔的咩叫声中,是她念念有词的嘴
发出一些无法辨认的咒语——
它们很快会沉淀下来,
和昼温下降后的霜花一起
降落在牧草上。
隔着二氧化硫和被腐蚀的臭氧层,
我们再次看到的星星,
会闪着原来的光吗?
妈妈在门口等待牧童回家,
但他已不再是头胎。
你要少说些话呀,避免像米达斯
戴着金手套,却没有可以填肚子的面包。
一九三七年夏,我曾凭吊东科克的墓地,
在一束病弱的紫丁香里,
人们种下了繁多的死亡,
气味和蜜蜂的嗡声已隐匿。
委顿于我们黏液质的历史,
我们经历了转基因的诗人,
在多少个世纪里悔青了肠子,
一个更不像另一个。
黑夜趴在一只刺猬上,肚腹被扎穿,
冒着浑浊的沼气,熏黄了占星图,
也使我们的命运之树动摇。
这树床是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
然而三千年的神木已被雷电劈裂,
顶端放上鸟巢和新胚的芽,
却无法伪造出春天。
你的卧室不是我的卧室,
简陋的,隔着当代和英格兰,
我们邂逅在五月的花香和倒伏的小麦里。
我们住一起,在城堡的内部,
吸地下室的霉味,趁弗洛拉外出采花。
划船,在银河下的窗户外读书,
往花瓣被蛀穿的玫瑰里注入生气,
在一丛蒲草里进入迟到的青春期,
正如阴影深处青春的雪线
缠绕着我们,使我们彼此融化,
身上落满雪。
我们忘记父母,不把十三岁的淤泥
看得多么重。我们年轻的裤脚
挽起在时间周期的第一圈,
季节的树篱尚未把自己的缺口封闭,
到处充满了突围的可能。
‘汤姆,我可怜的汤姆。他始终是一个小孩。
笨手笨脚地待在阁楼上。他的触角仍新鲜,如刚发芽的笋。
自从我们第一次不在同一块大陆,中间隔着多少个亚特兰蒂斯!
有一天我梦见他被一个疯女人打制成石膏,
安安稳稳地沉睡在维多利亚时代的画室里,
下巴上还带着水泥地面特有的潮湿。’
在我的账单里我誊清了生命。也许并不是老顽固。
我有我的算计,在数学上我并不像看起来那么蠢。
住进新事物的神经,在它的心脏里体会到外星般的紊乱
不同于外科医生从听诊器里所获得的。
在闪光的齿轮上,我把自己的周身涂满油,
以此获得完整,如试管婴儿,顺服地滑过撒旦的
臀部。加班,每天不超过三小时写写诗,
地铁口是我的炼狱入口,有效地输送着渴望获救者,
像一枚拧紧的螺丝钉,旋转的噪音未经氧化。
不同于与风车过招的堂吉诃德,
我对我的对手了如指掌,
正如捻花的语言,被佛所了解。
最终我把我的溃败刻写在我的指纹上。
经过反复操演,我获得自己的熟悉,
胜过幽灵的熟悉。
我的过时在写字楼里赢得了很高的贴现率,
这是一种金融游击,亲爱的芬妮,
藏在马里亚纳海沟深处,
尽管我已停止了捉迷藏,单方面地,她雕刻着我的眼睛,
往我的鼻孔里吹一口气。而我的父母,
委托了河神传达汛期在我的血管里,
吞一口咸水——密西西比河浑浊的浪花
漫过我的救生衣,如同当时在游泳池,
他们问,“他是否有人陪护?”
可我不带任何器械,
隐居于新登陆的台风眼,
如一粒小小的瞳仁瞪视着毁灭前的瞬间,
……在我的舒适区里是我的死。
我渴望达到的边界,从工厂的烟囱到墙角的毛发,
在每一粒灰尘里我看到了自己,
漂浮着,行走在空气里,
触摸着不曾用手感知的绣线莲,
说着塑胶嘴唇的不锈钢词语,
从不开化的树中嗅一只朋克苹果——
这公寓是我的内海。
我流放,在我们的中心是我们的郊区,
城市的扩展,如同一只蜗牛
拖动着机械化的肚子,
这铁制的门槛将比磨损它的脚更长久。
参加弗吉尼亚和伦纳德·伍尔芙的沙龙,
并介入他们的病,正如他们介入我的病,
历史就是现在和伍尔芙(患着神经衰弱)。
我把我的薪水背负在高加索山上,如同
苏维埃士兵口袋里的一块铀化了的矿,
秘密地朝后方运输。当那潮汐消退
我就与罗素的悖论,住在同一间屋子里,
尽管悖论并不占有空间,但我知道
自身弯腰趴背般的自反性,
像一只花不溜秋的猫
带着脊髓动物碎裂的‘世纪’。
然而英镑本身也有它的好处,像凌晨的水手,
被岸边的锚唤醒,正装也工工整整,
洗掉脖领上的每一盎司油腻,
不同于想象力的中间地带,需要协调蹿味的真理。
我从我的生活里分出三种颜色,
写作,芬妮,和受难,我的红白蓝,
只有艰苦的翻译才能通行。
讨厌的梅菲斯托住在我的左手,
我放松了方向盘,在每一个字母间无人驾驶……
绕圈,惨白的太阳,在天空揉搓着一团形状模糊的云,
而我也没有自己的形迹。
痛啊,痛。
昨天起我戴上一整套假牙,
对友人发出陶瓷般的笑,
(“你的笑带有考古价值,
需要建立一整个档案”)
也不再涂抹青色的膏粉在我的脸颊上。
我的健忘和心力衰竭可不是一种文化——
耗散着,任由虹吸效应把内分泌失调产生的诗
泵出到显微镜前,跟观望的批评家作个了断,
这只是部分的废墟,
神已在我的身上制造应有的修补,不早也不宜迟。
我不会打开全部的抽屉,
在我的空格里,
我留下最后一串烟灰,
等待在未来的岁月里检验其酸碱度。
偷偷地吸一口烟,在欧洲的肺里放入好些片尼古丁,
这样的事情要偷偷地干。
我设想,穿上一双冰鞋,参加国王的舞会,
可是另一个名字不会在我的耳边回荡了。
那声音在我的耳朵里,我听,
仿佛灌了沙的河水在我的耳朵里,
在我的毛细血孔的汛期里。
穿过棕黄的大地,仙女们已经飞走了,
在泰晤士河上,较低的吃水线
显示着几枚被掏空的海螺,
孕妇们的后代
寻找着各自儿时的尿布。
可是要相信河水的净化能力。
漏网的鱼、诗人和环卫工,
都会在这片沼泽里捞起些什么,
就像是某种特殊的引力,朝向与地心相反的方向,
每一天,使地球变得更薄一点,
如一枚贬值的钱币,最终突破重力常数,
掂量着一个新的真相,尽管比前一天更接近未知。
隔着越来越宽阔的岸,——海岭在上升——
只有河水的回声在我的耳朵里。
星空
这里是我战立的地方
望向那北极星眼光成为一条射线
推开投币的望远镜
自然的视觉不向理智收费
但我已不习惯在抬头时
看到宇宙深处的破缺像一面镜子
被捣碎作为儿童
总有一刹那的紧张,想要收拾残局
把碎裂的证据捡干净,装进口袋里
寻找无人的地方埋掉。
而此时的夜是寂静的,没有什么掉落的渣滓
落在地球上。草原的上方,人们燃起了烟
沉睡的人自然沉睡,篝火在跳着
我知道我不必揽起那人造的火焰
直到它烧穿臭氧作为忧天的杞人的后裔
我无法喊出自己发明的现象
直到那星空在深处碎缺,作为一个孩子
我无法把它拾掇干净因为我自己
也是那破碎的一部分用肉眼望向星空
就像波洛克的颤抖的颜料掉在画纸上
那天平一样的寂静于是被我的墨滴扰乱
而我自己,羞于在诗句的末尾
加上感叹号。面对这些星空的碎片
我无法像一个孩子一样
把自己的不安埋掉
精卫遇雨
花落因为软弱。夜雨落在湖里
如同积木落在溺死的精卫身上。
海中的坟墓一定过于逼仄,如同森林
无法囚禁羽毛。于是灵魂
就化身为一只鸟,抖动着虚构的翅膀,
希望最后以最深的海水为枝。也许
在填掉沧海之前,先要学会吞噬它,
或像一只玩具鸭子,踩在水波上
岿然不动,并朝陆地露出浅黄色的吻。
蜗牛、田螺、缠绕的月桂树,
纷纷使自己卷入同一桩不幸,
岸上的芦苇也没法阻止悲剧。
痛苦想必不是一项两栖的情感,
有话说的人往往嘴上衔满报复欲,
舌头分岔,以至于无法命中
词语的游鱼。而更为较真的方式
是在平静的时候,以记忆的别针
扎住事物的子集。
世界上最白的一双鞋子
泊在洪水退去后的沙滩上,
和患黄疸病的贝壳一起
以泥土为食。精卫飞过它们,
或在它们上方抛下几粒肥沃的鸟粪。
此时傍晚的风,在墙角呜鸣
倒是没法带来潮水急涨。
灰尘所不能增加的厚度
在肉体上不断产出,
连燕子也像是矿物一样贴地飞行,
仿佛要直入地层。
隔壁有人关上了窗户,
使想象力的门缝只能容忍一盏灯
纵容自己的弹性。
农妇正享用一顿如实的晚餐,
山中的鹧鸪开始思乡。
雨也许淋湿了一切,
木材不会第二次复燃。
火花如同鹰眼,一闪而过。
佛祖的泥塑之身经过多次朝拜之后
终于在庙堂里显露金光。
在轰隆的雷声里,天空也开始报复精卫
闪电预示着一条河流从天而降。
女蜗也于事无补,
当精卫再次分泌出眼泪,
这意味着它是被一种名叫“必然”的事物砸中。
它需要搬来同样体积的木料,
才能弥补自己的错误。
敲响新世纪的大门
我父亲应该是站在人群后面
当大门摩擦着地面的灰尘
留着仁丹胡的拿破仑
骑马从石砖上经过
他个头矮小,符合黑格尔的假设
作为‘世界精神’,没有俏皮的私人
特征:皮是皮,肉是肉,连下巴上的疣子
也是一颗‘人类’的疣子。鞋上的泥浆
被称作‘第五元素’,在领袖的词典中
没有污秽,他的士兵也
毕恭毕敬,想当皇帝
我父亲,从没有想过当‘皇帝’
应该是悄悄地站在人群后面
他并非没有皇帝的弱点
可惜不与皇帝同龄
他从嘉兴、遵义,到古田
又经过甘肃,追到延安,最终
还去了西柏坡,带着他的镰刀、
斧头、锤子、麦苗和麦穗,这一切
比国旗上画的还真。可是我父亲
的生活,从未像画上的那样
具有几何对称,除了在他做
字面意义上的齿轮的一刻,当他
被轧伤了手,就像他作为
农民,身上不够工人的地方
被轧伤,但我父亲仍然相信
画上的齿轮,尽管他并没有跟进城
所以我想,如果有一天他能够
迎接到来的军队,他一定不会缺席
可惜,他是一个普通的士兵
只是在大门被推开的一刻,默默地
把身子闪开,让其他的人先进去
当城楼打开的时候,别人说
‘没有皇帝’,他仍然怔怔地望着
盼望有一天,自己能够享受
皇帝的优惠。由此看来,我父亲
是一个英雄,他经常说,
当留着仁丹胡的拿破仑
骑马从石砖上经过,他一定是
站在人群后面,作为一个发光的头颅
听到新世纪的大门被敲响
鸡鸣
‘每一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地狱。’
这一次,地狱显得更小,更逼仄
还有亚洲蝗灾、来自周南、召南的酸雨
住在《诗经》头两页的关雎,终于
像落汤鸡一样,暴露在两千年后的DDT中。
桃花、樱花的花粉,互相吹过对方
和春天里带硫味的空气一起,朝北方乱伦扩散
这些事物如何集聚于一页纸上?雌的和雄的雎
在正面和背面唱和,直到水流涡旋,山体
被揉皱,事物在这一次性的捏搓中,认识到自己的必然
在这一个春天,不适合写诗。陈毅在姑姑家读书
策兰的骨头哽在喉中,像一块误吞的砚
我已经许久不再听到世人更新他的诗歌机器
而酗酒的姑父,在屋中数着他的白茅
外面的椿芽、竹笋、蕨菜,都过了时期
伯夷、叔齐和甘地,在坟墓中等待一声鸡啼。
阿多诺不会同意煮口罩、在电吹风上吹
制造假的响动,标志着,‘天可以亮了’
‘出城吧!’‘起床吧!’把病毒吹走,就没有事了
像病毒一样小的村庄,鸡犬互相在边界唱着
桑树上的蚕,独自偷渡着陈蔡之间的消息
夫子也曾被困,在这泥丸和细浪之间的国家。
上个世纪末的红
红领巾,在雪中
如何染上世纪的颜色
寒冷之中的忧愁
覆盖了他们的头
红辣椒,红樱桃
最好看的红罂粟
在冬天的午后,冒着浓烟
面对他们盆中的红炭火
红彤彤的鼻子,红耳朵
在墙上的宣传画中
凝结成一片白雾
转眼要把所有的色彩忘掉
五彩石
她最开始只炼成了一块,出于偶然
但在结晶的物质中,凝缩了大地上最好的矿物。
既然没有人告诉我们,她是否使用了工具
我倾向于认为,她是用钉锤、石斧和刨子
对那道不规则的裂缝,进行了修补
她甚至吐着唾沫,用以降低这些器具
给摩擦的手掌带来的灼热,她和着泥
在深山中挖掘,尽管偶尔担心
太平洋的海水,会从她开掘的矿坑中渗透过来。
她的技艺如此完美,以至于直到今天,
我们仍然不能发现她所修补的天空
在何处显示了曾被溶解、敲打的痕迹。
打破风格的橘子
从极高天际始,一只橘子
被“打破风格”
突兀地呈现
于没有一株橘树的花园
想象这只灌木丛
和银杏叶地上的
橘子
如何从淮河边的村子里,通过货车运往北方
目睹风景从青变黄,跟自身相适应
而它的另外一个分身橘子
尽管吸收了
同样从春至夏的山雾
正在果多美购物者的塑料袋里
抑或晏婴童年的狗穴
被挤压变形
当他
撕开它已转化为橙色的表皮,轻柔地剥掉
附着在毫无防备的骨肉上的
白色经纬天衣
发现它的肉质已被揉烂,皴裂的豁口
释放着可疑的霉烂味道
或者一只橘子
曾经滚入
地下管道,如何在第二年
从石头缝隙中,生出一株橘树
它的肉质显得毫无准备,正如旁边的藤蔓毫无防备
生於蒿莱之间,长於藩篱之下的
橘树
对于面前用眼睛触摸它的鹪鹩
感到无端恐惧
此时窗外金黄的银杏叶,和渐渐
由绿色褪变到灰色的柏树
如何把岁月的阴影
投射在一枚橘子的内部?
使它感知到变形的力
正在空间中发生,它金色皮肤下
白色的纤维之网
终将被揉烂,面对动物的利爪或啮齿
在秋风提醒下,在遥远的电磁波的昭示下
那些等待变形之力的鸟雀和野兽
都曾跃跃欲试
但年轻的橘子在南方的山中摇动,墨绿色的叶子也被吹拂
它耐久的表皮所分泌的酸味,还能保持也许一个季度
直到秋天变成甘甜的水,在花园中一只
从天空摇落的橘子内部
被打破的风格
终将被耗费
佛像出现在犁铧上
有时,佛像出现在犁铧上
出现在准备种上玉米和豆蔻的
新翻耕的土壤间,它被沙土盖住
几个世纪以来,变得像一块未开凿的岩石
等待被斧枘敲开外壳,剥掉那些
不利于被呈现的质料……
当最初的石匠,看到一整块石头时
也许就在它的内部,感知到木鱼声
以及山寺中的香火,在它头顶形成的
薄薄灰尘。跟父亲看到的一样,犁铧下
半个佛像露出地面,耳朵中揾满沙
可他仍能听到,几个世纪来
虫豸在它身边捕食、生育、死亡
那石头做的皮肤,被冷却到
短期内看不出变质的痕迹,就像它最初
被敲开、成形的那一刻
就已经体验着,和平年代的犁
刮过侧脸的感觉。石匠和父亲
都是被某种力所牵引,不管它如何
无形地藏在那些覆盖它的事物中
它终将升起,从那看似更轻、更潮湿的事物里
破土而出,内部的光无法被熄灭。
几个世纪的黑暗,难以掩饰
从花岗岩形成起就被灌注的真理
何况在岩浆中涌动的佛,也保持着
嘴角微笑,低眉俯看
想象里世纪的兵燹
如何在山上的溪谷中发生
一块砖
我在城市的中心放了一块砖
一块黏土做成的事物
它已经被塑模制好,被火烤干
尽管我知道,这座城市仍会发生洪水
但一块砖可以压在城市的地图上
把所有真实的事物都置于下风
制好的砖向四周辐射黑色的热量
直到青草长在它身上,马匹拉下粪便
它的温度回到环境的最低处
砖本身会延伸自己,一块长方形接一块长方形
在砖块上划垂直的交叉线,它们就会繁衍更多的砖块
最终覆盖方圆几十里的地面
像所有最初的城市一样
这块砖会成为广场的起点
尽管我不属于这座城市
我还是把砖放在这里,放在平原最不容易被践踏歪斜的地方
也许正因为我不熟悉这片土地,一块砖
恰好可以提供方向,稳稳当当地
在东南西北之中保持平衡
反射着冬天微薄的太阳
当我离去时,砖块仿佛从地平线上立起来
成为一块黑色的纪念碑
它汲取着土地的和我身上的金子
把我的行踪
笼罩在它随日光倾斜的影子上
从瘦诗人到胖诗人
诗人吃成了胖子,超出所有人的预期
他已经不能精确地消化自己吞噬的每一粒粟米、异乡的橄榄油
他的肚子渐渐鼓起来,那片膏腴之地却没有任何植物发芽
曾经,他设想可以把词语放大,加进汉堡、培根
大块的红烧肉、非洲鲫鱼,就像显微镜载物台上
被钳子拨弄的一小片蚝油标本,变成肉眼所不可及的某物
他设想,它们可以在他的体内贮存成脂肪,作为将来写作史诗的燃料
曾经,他以为吞下的事物都会转化为那不可见的
直到自己被改造出玻璃肠胃,这种转化也是他能力的一部分
不知从何时起,他沉溺于冰淇淋的甜与腻,来不及选择
在美学上适合自己趣味的车厘子、士多啤梨和冰冻蓝莓
他大口吞噬着,仿佛体内的某个器官,终于因长久在诗歌上的节制
而起兵造反。如此,开始了后来的一发不可收拾
他的小肚腩捏起来有一寸厚,可是词语的贮存已烧尽
语言形销骨立,感到饥渴,被他的饱腹感所遗弃。
是否有一种不是由粟米而是由墨水制作的食物?
昨晚他梦见自己浸泡在牛奶中,浸泡在一张张空白的白纸上
被蒙住脸,直到陷入黑暗,在浮华集市听到各路商贩们的吆喝
醒来后,他晾晒自己的速度已经比不上蔡伦的产出
学者们开始研究,他早期的诗歌中也有某种毛孔粗放的痕迹
精制的拔丝山芋,跟国产燕啤、麦当劳鸡翅混在一起
被他功率强大的胃搅拌、粉碎,最后总结成抒情的短小篇什
可那个戴着眼镜,目光炯炯有神的青年
终究是不复存在了。看上去,所有文字的结构
都在这个人身体上发生变形,他不得不像调整间距一样
调整自己跟词语的位置关系。它们经常会磕痛他
就像一群小人国的人,想用绳子把他绑起来
等他还击时,又从他的腋下逃逸。他无法抓住它们
迎接他的,是更大的事物,像石头,像粗粝的碎瓷片
或鲸鱼——在他的胸腔中游弋。但短期内,这种生存
对双方都不适应。那些精致的事物,蜻蜓、water-bug
蓝色翅翼的蝴蝶、斜躺在门槛上的秋叶,在门帘后面黯淡了
冰川开始悄悄地化解,但是尚未留下关于山谷
和山陵的奇迹。这些最初的粗犷运动
也许正在制造新的世纪
田野荒芜到无人可以从中穿行
十五岁,我知道自己是那奇数的一个
三角形、圆、双曲线,总之,不会很方正
梨花院落中荡漾的秋千,留下徘徊的人的影子
我知道,自己被它的走向锁定
人们总是用汛期形容河流,女性,那些在
自然的进程中容易拐弯的东西
而我也有一个汛期,在秦岭深处的车站
汽笛还没有拉响的时候,看着秋天草叶上的露针
叶子尚未落尽,我知道自己是一个人
在二项式的两端,我是那危险的平衡,想一想吧
两条铁轨如何并拢成笔直的一个——
当黑夜分泌的液体,在草叶上结晶
甩尾的河流把石头拖往村庄的更远处
把粮食的集束从沙滩上唤醒,你知道
每个地方都有生物的种籽,在被翻耕的土地上
而我——那危险的汛期已经降临
词语之树
已经有多日,无法写出一个词
直到今夜下雨,我听到窗外
雨棚被敲打,重量像萤火虫,和来自外星的磁
稀稀疏疏,绵延不绝,把灯笼熄灭
木桶散了架,晚年的第欧根尼睡在我的窗户之外
报春花开放的时候,整个城市没有人去看
白天里也是雨,昨天和雅典
雨落在桥下,江水里,小船上
涨起的水从汉江涌入勒特河
可没有人被淋湿,花朵因水滴而坠得朝下倾斜
我脑子中的词,越埋越深,越缠越紧
想要把那些木板重新箍正
在雨中,荆枝像母亲的线团,被湿气泡胀
散掷在不够平坦的地面上
我很久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呼吸
这些词语,变得臃肿,互相游动,如染色体
被铜绿松卸下来,分散成字符
就像废弃的史前遗址,上面的图案
被时间碾成粉。在巴山楚雨之中
每一个笔划,都在长成成无法辨认的枝杈
致穆旦与其他前辈
我犹豫着要不要写下一首诗
关于你,关于我们父辈的失败
毕竟,我的父亲,如果他是一位诗人
也许是诗人中的特德·休斯,多情
酗酒,逞能,有点大男子主义
可不像你,总是一路活得失败
连抱怨也是低声低语。但我忍不住
还是把你放在窗头,随时取阅
就像取悦一位脾气古怪的朋友
我知道他所有的弱点,并因此能够
偶尔忍气吞声,让它分享我吃面包时
随口洒落的小粒,这样,你就成了
我私下投喂的鸽子。我知道,和平时期
爱慕你的人居多,但是惟独我
在自己的书房里,把你养成一只
新生的、曾从雨林中穿梭的怪物,
尽管是以稀薄和变格的形式,你在
无粮的土地上,在悬崖上像一只山羊
一样行走,在激荡的大气候中,
你不辞劳苦,以纯手工的技艺
独自研磨词语的面粉,用以喂养
大幅画像下日益变得微型的后裔。
在你以毕生努力达成的平凡生活中
并没有任何主义可以指摘,而我设想着
你的沉默,并为你的普通感到特殊。
诗是炼金术
我说诗是炼金术,并非指
诗是神秘的,或者说
写诗的过程需要化学,要在试管中
加上催化剂,给烧瓶加热
或者为诗建立实验室,用紫外线
彻夜照射词语,直到它们能够
自己消毒、发亮……
我是指,如果炼金术是真的
我们能从石头中转化出金子
那么诗就是炼金术。
面对自然界的现象,我们有时
总会觉察它们的盛大,设想我们
能够把物体本身在词语中微缩起来
而不减低它们固有的褶皱,这也许
是一件值得做的事,因此
写诗,就像从分散的物质中提取金子
或是把劣等的金属变好的过程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同样可以说
诗是盆景,或也可以认同二百年前
简·奥斯汀说的:诗是象牙微雕。
但是称诗人为炼金术士,也许更称
诗人本意,因为他们更想自比为
科学家,而不仅仅是手艺人。
当然,既然诗是炼金术
我想,即使把石头转化成
金子的“炼金术”并不存在,
炼金术仍会是真的,因为
就像我说的,诗本身,就是
炼金术,不管赫尔墨斯存不存在。
献给盖瑞·施耐德
从《水面波纹》《砌石与寒山诗》
到《山巅之险》《斧柄集》
他的语言变得干瘦
一个美利坚老僧,在刀刻的面部皱纹中,践行着埃兹拉·庞德的“诚”
TotalSincerity散文与诗歌不再区分
他说着话,记录着某条偶然经过的国道编号、爬过的山
趟过的水,名字就像事物的骨头,自己敲着音叉
舞蹈与行走难分彼此
‘医院看他吗?’
答案是肯定的溪山无尽,一块石头就是一个YES
如果玄奘、鉴真乘波音
飞往落基山脉,站在舷梯上
面临停机坪外与肯尼迪一起逝去的夕阳
想必会有同样的疑问
在《大学》的信徒
与《法华经》之间,都有一种“明”
是日与月加在一起
这些崎岖的文字,在黑夜中发光
就像从地层深处被开掘的煤炭
敞开于被霾辐射的空气里
在白色的瑞典轻型纸上
是一块块植物结晶成的岩粒,垫在浅滩、沼泽和野路中
又稳、又密实,排列如句子,延伸到远处
的寒山之中,一直走下去
可以踩几百年
被匿名的石匠修理过
这架云梯,使仲尼与佛祖和解
你在有石头与有人类的地方
都会找到的那些石匠们
爱德华·托马斯在雪夜的乡村狭径上
所遇见的的那些人,想必
也是其中之一在土壤隐形的矿脉中敲打,碎屑
遗落在
一九零零不曾涉足的地方
那不止是纽约——高楼之中的条条分岔
也不是被弗罗斯特的哲学抛光的
‘林中的两条路’,而是来自无人、到达无人
在荒野之中,石斧往下凿着。有时候
石头上落下几块干屎橛子
是几个月前的牛粪,被太阳晒干
当你攀爬,手脚并用
脚背磨出血水手尤利西斯
是否登上过同样的陆地?
藏人在煤火堆中
架上雪和牛粪,叶片中冒着青烟
但我知道,施耐德
毕竟不是苏轼,那被翻译的月亮
已在葛饰北斋海浪的淘洗下
发白
而我自己,家乡的煤炭尚未成型也许要等十万年后
才会有一种冰镇的阳光
在原来的草莽中引燃黑烟
这时,盖瑞·施耐德探着路——庆幸他仍然在世
我读着他的诗,通过维基检索
知道他的胡茬已经斑白,就像亚洲深处
的野人,以寒风中的梭梭草为食
我敲着键盘,知道这啼哒作响的文字
像木鱼,被一种崭新的节奏催眠
在梦中,我也是僧侣,写着字
又抹掉,这黑白相间的键盘,像一条山路
被石头标记着,每次敲打
都会迸出火星,连接着夜色
遥遥地通向寒山之中
艾米丽·狄瑾荪和她花园中的虫子
Ⅰ
能够设想,你
充分地感受到风的变化,从头顶
到花园,阴影移动
经过脚下的蛇,伸向
人迹罕至的居处
腹部明显缺乏阳光
白花花的,像蚕一样
而你,艾米丽·狄瑾荪,也是一条花蛇
尽管成年后
就不常出门,后来甚至
用
绳索
把烤熟的面包
从楼台上吊下来
但是你也清楚,自己并非女巫
修女也不是看上去那么纯洁,你捉住诗
就像是一只金莺
咬住一截虫子,在以为没有人
看见的时候
诗歌
对你而言,就是那截虫子
你不想让人发现
自己取食的样子,尽管偶尔,你在花园中培植
铃兰、三色堇、甜豌豆……
把它们扎好,托仆人送给邻居们,并附上一首诗
就像诗也是于人无害的小花
被风一吹,就毫无动机地开了
Ⅱ
但这些诗,其实是爬在你的花束上的
虫子
就像附于信的“又及”,你说
‘我写的这些句子芳香、无害’
写诗的时候,你就像是偷吃虫子的鸟
你誊抄了副本,一一捆好,放在柜子里
就像是中国人做年糕——意图用来度过荒年
可惜,你没有活得足够久
等到当地的诗歌博览会
给自己颁发二等奖。
但人们终于意识到
你的这种特殊制法——
像抓住虫子一样活捉词语
趁新鲜的时候
把它们腌制,放上很重的盐
把它们挂在无人的房子里,阴干
直到多年后,从仓库中揭开盖子
这食物仍然保留着原来的成色
我们才知道
你发明了一种特殊的技术
埃德加·斯诺墓北侧,被铬加固的湖
没有人知道,一天下午
我在埃德加·斯诺墓前
穿过三次。透过春寒
时间停止了,迈不动脚
天空昏沉沉的,显示着“轻度污染”
气温在3-4°,冷风吹过树丛
很遗憾没有戴手套
尽管我知道,低温下
接近液态的太阳风,穿透一切
从勺园往北,过白皮松、蔡校长雕塑
湖水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铬
跟友人谈起,黑天鹅
如何在无人的时候、在深夜时
也在石头边站着
眼睛像速冻珍珠,羽毛正快速钙化
冰块在它们手掌的拨弄下传导着分形次声
这是一种怎样的寂寞呵
当不被注意的时候,只能在以太里
空转助推器,仿佛被扰动的物质
正朝更远方扩散
这水的骨骼,亦蘸上灰烬
我携带着一束淀粉春寒,仿佛时间
已结晶在季节这一个倒错的沉积岩体
未被蚕食的事物
封印在邮戳、出生证明、婚姻史之中
就像猫,白玉、花洒和薏米
很好听的名字——跟踪它们的红外线
也不得不在冬天受冻
我们文字的皮肤皴裂,花园何时修好呢?
埃德加·斯诺墓旁的石头
也是从更鼎沸的事物冻成固体
很久不再散发热力
在缓慢的风化中释放着硫磺味
微粒像经文中词语的种子
抛撒于周围的固态空气
真理不再生长了
大气层是何时冻住的?那时,鹪鹩在天空中被诱捕
腐烂、分解后剩下的羽毛,像石碑上未识出的部首
柏树、枞树曾是如此青翠
冲破裹住它们的花岗岩塑衣
报春花也接近开放,粗硬的黑色枝条
萌蘖着浅黄的几朵,像是要被弹射到高空的酒精棉球
此时也绷着自己冰冷的躯体
湖水风化着,变大或变小
每个冬天,都曾经作一回骨骼
那也是被原始基因的池水冻住的?
直到这种冷冻技术,把骨骼变成别的事物
不管是否违反了伦理化学,分子内部的小气旋
被更小的事物冻住
埃德加·斯诺停在他的石头棺椁内
尽管他未曾预料,黄土也会被冻住
文字像光一样,在冰块的纳米边缘
蠕动着,姿态像未曾死去时,啃咬着食物
突然被冻住
编辑短评王年军诗歌短评
黎衡
王年军的诗具有三重面相。一是元诗意识,他不仅写关于诗的诗,关于写作的诗,也将“我”这一青年诗人的肖像同时作为被观察对象和叙述者,置入文本的迷宫。有趣的是,元诗意识既是一种自觉,也暗示了当代诗歌具有自我指涉、内部繁殖与再生产的密闭性,诗歌成为了核雕,成为显微镜下无限繁复的花纹、小径与暗房。二是智性的造型,盒子、砖、橘子、犁铧这些类似美术生素描静物画阶段的摹写对象,被王年军作为意象和意义组织的种籽,继而发展出茎、干、叶、花、果,里尔克与罗丹的师承关系继续作为一个现代诗歌发生学的神话在这里发挥作用。当然,罗丹的雕塑并不是写实的,它扭曲、伸张、搏斗,又被吸附于某种直觉的黑洞。三是以历史意识来补救现实的贫乏,如果说前面两点既展示了王年军纯熟的诗艺、精微的哲思,又显示了象牙塔内的经验匮乏,历史意识则让他从同侪中脱颖而出,年军师承的戴锦华老师,让他获得了重述二十世纪的知识视野,在虚无与禁忌的现实泥淖中展开了一道可能性的微光。犬牙交错,歧路丛生,不断被涂改、编织、遗忘的历史,其实从未离我们远去,而是当下历史进程重重投影的一部分。作为一个优秀的、学院的年轻诗人,王年军的写作,本身也可作为观察当代文学进路的样本切片。我丝毫不怀疑他的技艺将日益精进、复杂,他的知识训练将更完备、锋利,但更关心他在未来将如何介入与回应滚滚泥沙般的所谓“现实”。柄谷行人在他的《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中批判的一种逃逸性的“内面”,不无启示意义,难道,隐语、暗语是我们唯一可能的美学共谋?今年刚刚牺牲的一位缅甸青年诗人K先生,他写于狱中的一首杰作,展示了诗歌远远没到被扫入大学课室与布尔乔亚精致呢喃的地步,它仍是地火。另一方面,当代诗歌是不是某种文学的过渡与准备阶段?波拉尼奥在他的长篇小说《》里,借主人公之口谈论:“二人谈读书,谈诗歌(英格博格问汉斯为什么不写诗。汉斯回答说,任何诗歌,无论它是什么风格,都包括在,或者可以包括在长篇小说里了)”。考虑到波拉尼奥自己首先是一位诗人,这一论辩是颇为有趣的。当然,我也并没有答案。重返历史未抵之处
张雪萌
我们不难在当代诗歌中观察到一种越发流行的写作倾向,即一种为“成为他人”的新历史叙事。在李章斌看来,“成为他人”作为一种写作伦理,既是一种心理状态,也是一种语言状态,意味着更多的丰富度与可能性,抵达“自我”原本所不愿抵达之处。年军的这一组诗,让人为他在题材上的跨度以及对传统介入的努力而惊叹。培养自己重新回返历史现场的眼光,自发地披挂上“他者”的面具。在《一个诗人的画像》中,读者很容易跟随着艾略特的所行所感,移步换景于烟雾、高塔、泰晤士河畔。这其中,有诗人以第一人称发出的喃喃自语,亦有由于历史身份重叠所带出的与他者的对话。一个在文学传统上激越起水花的人,也成为长河上的一处涟漪,好比“留下最后一串烟灰,等待在未来的岁月里检验其酸碱度。”此种主体地位的位移倾向,滑向在某一文化语境下有着代表性含义的历史人物。一个形象超过一个人,甚至抽象出群众之上,那由形象所揭示的,本就是那一时代文化最摄人心魄的部分。诗人必须在寄身的“他者”身上,找到与自我气质暗合的谜语。年军之所以能如此熨贴地游走在四重奏的韵律之上,我相信,对于影响和传统的焦虑感,应该也贯彻在他日常写作的方方面面。这种思索,同样投射在《星空》、《一块砖》、《致穆旦与其他前辈》等作品中,与其说年军是在写作中向狄金森、盖里·施奈德等人致敬,毋宁说是他们写作中共同的尝试与疑惑,使得诗人与后继的诗人通过文本世界互相辨认出了彼此。然而,在诗人水晶的阴影下,“面对这些星空的碎片/我无法像一个孩子一样/把自己的不安埋掉(《星空》)”。与传统的互文,还体现在《精卫遇雨》、《五彩石》当中。典故也是诗意熔炼而重现诠释自我的容器,它提供了一处凹陷,允许一首诗像一把楔子,源源不断地嵌进新的释义的可能。在《敲响新世纪的大门》、《上个世纪末的红》等诗歌里,这种重返历史的渴望体现得更为鲜明。当叙事被一种主流夺去时,诗人努力凭这种“不自然的口音”发声,在宏大未抵达的地方,得以安置自己关切的、私密的视角。然而,也如马修·阿诺德期待的那样,在返回之后,无论文化以及诗人从过往发现多么令人钦佩的瞬间,它们牢记这句经文:“你们不要受拉比的称呼。”诗人很快越过任何一处震撼、任何一位大师,继续他自己的行路。通过“我”抵达所有人
——王年军诗歌印象
付炜
在日常生活中,谈论一个人的言行举止之前,我最常做的是先反思自己,一旦这样去做,言说的欲望就大大降低了。面对一组好诗,我也总将它们当作自身写作的镜子,用以反观自己的不足与缺陷。读王年军的诗歌以及访谈,无疑就令我陷入了这种反思之中,然而,承蒙年军兄的信任,嘱我作篇文章,我便不能待在那种“赞叹的沉默”中了,就姑且斗胆说些什么吧。
一首诗要先从什么地方开始读起呢?有人会说,当然是题目和第一句。但我却觉得,一首诗应该从那种迎面而来的长度与密度读起,这样做当然不是精读细读之法,但却能够迅速调动起感官上的敏锐度与判断力。我总是期待通过这种直接的印象,形成读诗的小小气旋,仿佛让我在深入文本之前,做了个短暂的热身运动。王年军的这组诗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长”,即便长诗的写作似乎与我们当今的社会节奏与文化相悖,但也正是在这样复杂性空前的时代里,长诗因它的包容性与概括能力,使之成为能够反映我们生存处境的有力手段之一。王年军深知在汉语语境里,一直以来,无论是诗人还是读者,都更偏向于抒情性较强的短诗,长诗写作虽不断有人尝试,但可惜始终只能收获小圈子的认可。因此,写出一首能够被公允的长诗,就成了现在和未来的年轻的诗歌写作者的主要任务之一。T.S.艾略特很早就说过这样的观点:诗人不仅要根据他个人的素质,而且还有根据他处在什么时代来改变自己的任务。王年军无疑是认可这种说法的,于是,我们看到了他那首名为《一个诗人的画像》。作品中:“我们忘记父母,不把十三岁的淤泥/看得那么重。我们年轻的裤脚/挽起在时间周期的第一圈,/季节的树篱尚未把自己的缺口封闭,/到处充满了突围的可能。”即便,我总是不敢妄谈“最”这个字,但我还是要说,这首诗是我不多的阅读经验里最喜欢的诗作之一。我甚至不舍得将这首诗完整读完,因为无论从哪个位置开始阅读,带给我的体验都是那么完美。当许多青年诗人还在修辞里打转的时候,他早已越过了这个层面,为自身的诗歌写作敞开了更大的可能。
我注意到王年军独特的生存体验,他在中国的乡村、小镇、地级市、省会、首都,都有过至少三年以上的经历,这种空间上的迁徙带给他诗歌结构与观念上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也因此,在处理中国城市化进程的题材上他有更多的巧思。某种程度上,他用诗歌唤醒的经验非但不是离散的,反而有很多共通性,比如在诗歌《一块砖》中,他就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侧面:“但一块砖可以压在城市的地图上/把所有真实的事物都置于下风/制好的砖向四周辐射黑色的热量/直到青草长在它身上,马匹拉下粪便/它的温度回到环境的最低处”。随后他又写道:“像所有最初的城市一样,这块砖会成为广场的起点/尽管我不属于这座城市/我还是把砖放在这里,放在平原最不容易被践踏歪斜的地方”。最后,这块砖发生了变化:“当我离去时,砖块仿佛从地平线上立了起来/成为一块黑色的纪念碑/它汲取着土地的和我身上的金子/把我的行踪/笼罩在它随日光倾斜的影子上”。读这首诗很难不让人想起田纳西山巅的著名坛子(史蒂文斯《坛子轶事》),我还想起萨特在酒馆里和人聊天时,别人告诉他说你学了现象学就知道怎么谈论这个杯子了,这个说法可能让人奇怪,难道萨特不知道如何谈论一个杯子吗?一块砖、一个坛子、一个杯子,往往对我们呈现出来的方式并非是它的本质,而诗人与哲人都在试图通过现象学观点“回到事物本身”,所以,胡塞尔认为我们应该重新确立新的确定性。王年军的一块砖“成为一块黑色的纪念碑”,而“这块碑”正是我们当下城市化处境的写照,致使“我的行踪”永远被它的影子笼罩着。
谈起王年军地理空间上的阅历,就不得不提及里尔克在《布里格手记》里的那段著名的话:“为了一首诗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我们必须认识动物,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怎样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的姿态。我们必须能够回想:异乡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渐临近的别离……”王年军如今所处的北京,对他而言是绝对的异乡,在那样一个现代的或者后现代都市里,波德莱尔以来的抒情诗人所拥有的都市体验已经相当古老了,而王年军,作为诗歌上的“浪漫主义者”,在庞德、希尼、斯奈德、毕晓普、里尔克……包括穆旦等前辈诗人的指引下观看、细认、接受、表达。他众多的仿佛带有“间离效果”的诗篇,将城市里不言自明或者一目了然的事物剥去,“作为将来写作史诗的燃料(《瘦诗人与胖诗人》)”。
尤其在庞德那里,他收获了一项重要的启示:“应该更多地吸收来自自然科学,包括数学、几何学、还有天文学的知识,把它作为诗歌表意的可靠前提。”这的确在他的诗歌中有所表现,比如“十五岁,我知道自己是那奇数的一个/三角形、圆、双曲线,总之,不会很方正”(《田野荒芜到无人可以从中穿行》)“隔着二氧化硫和被腐蚀的臭氧层,/我们再次看到的星星,/会闪着原来的光吗?”(《一个诗人的画像》)“这里是我站立的地方/望向那北极星眼光成为一条射线”(《星空》)。在《诗是炼金术》这首诗里,王年军几乎开宗明义地写道:“我说诗是炼金术,并非指/诗是神秘的,或者说/写诗的过程需要化学,要在试管中/加上催化剂,给烧瓶加热/或者为诗建立实验室,用紫外线/彻夜照射词语,直到它们能够/自己消毒、发亮……”类似这样的观物哲学和写作方式,令王年军的诗歌在青年诗人中具有了很高的辨识度,他通过诗的联想,复制出了一个迥异于现实的世界,我们仿佛能够从他的诗里,窥见那过程的繁琐、那肌理的复杂、那材料的新奇……但这样的陌生也并非是一位诗人的全部,作品充当文本内部编码的同时,也能在诗与外部世界之间产生新的纽结,新的诠释。总之,一首诗能够通过诗人自己抵达到所有人内心,就已经验证了写作的有效性,在集体发言瓦解的当下,一首诗往往正在与自己和整个时代不断交锋着,我们不必计较输赢,因为诗“就像是某种特殊的引力,朝向与地心相反的方向/每一天,使地球变得更薄一点”(《一个诗人的画像》)。
我忽然想到,两年前的某一天,我与年军兄前往四川省博物院的途中,我们在拥挤的地铁里谈起诗歌,面对眼前喧嚣、流动、恍如幽冥的人群,我意识到他创作的孤独感与我何其相似。当我不再问询,他也陷入沉默的时刻,我们就像是两座历史遗迹,充满了隐微的心事。城市令我们生畏,而诗歌,它巨大的褶皱,足以安放下我们那颗古典的心。
阅读、对话与诗歌的粮食
——读王年军的诗歌
李照阳
阅读王年军的诗歌,我们感到这是一位博学的诗人,他试图将各种不同领域的信息及知识写进诗歌。他的诗歌与所谓的知识分子写作是不同的,那些知识分子,大多抱持启蒙或是批判的姿态,以各种国外的理论为资源进行写作。无疑,他们是相信理论的,但这样的写作会不会对诗歌语言的自主性造成戕害?当我们征引福柯、征引阿甘本或是齐泽克时,当我们的诗歌中塞满理论时,我们的诗歌会不会因此变为理论的奴仆,跟在那些时髦的话语后面,它们会不会变成某种容易过时的东西?
当然,我不是说这样的写作是完全不可以的,但诗歌的天地要远比这大得多。在我看来,王年军的诗歌就是他试图进入这更为广阔的诗歌世界的尝试。在观察、接受及反思中,他不断吸收着对于他的诗歌写作有益的东西,他学习的比较文学、文化研究无疑对于他的诗歌写作特点的形成具有重要的影响,但如果他固步自封,耽于理论,恐怕其诗歌也不会有如此巨大的能量以裹挟巨量的知识、场景及现实。
毫无疑问,王年军诗歌特点的形成来源于他对庞德的阅读。有时,我们看到庞德的方法融汇了海子、多多的抒情以及爱德华·托马斯和希尼叙述的平白等等,仿佛一个新的庞德试图消化其他诗人的养分。王年军诗歌中不时可以看见其他诗人(除了上面提到的诗人还有荷尔德林、斯奈德、劳伦斯、艾略特、里尔克等)的影子,他不仅仅是在模仿他们,致敬他们,他还试图以自己的方式为自己以及他们增添一些东西。我们常常读到某些诗人对他先辈诗人的致敬之作,除了极少数以外,这些诗作往往成为阅读趣味的彰显,仿佛诗人的身份仅止于粉丝。王年军深知,要更新前人的诗歌,自己的写作就不能仅是模仿,还要与之交流、对话,这种对话要求诗人在知识及意识等多方面与对话者处于同一层级。
王年军写的几首此类诗歌体现了他对自己诗歌及智识能力的自信。在《一个诗人的画像》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是如何与艾略特对话的。这首诗歌首先从“我”思考及写作的所在地(可以望见西山)写起,但随着诗行的推进,诗歌中的场景及人物都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扭曲”,不同的时空及声音的交织有时让人想起《荒原》或《四个四重奏》时期的艾略特,有时则让人想到庞德的《诗章》,但这首诗却具有与这两位前辈的诗完全不同的抒情色彩。
与这首诗相似的是《毛主席初到北平》,表面看来,这似乎是一首戏剧独白式的诗歌,但在某方面却超出了戏剧独白的范围。在王年军笔下,毛主席化身一位新诗作者,这是这位“诗人”并不具备也不会具备的身份。想象这位伟人说着“诗神”就同想象柏拉图成为“诗人王”一样不可思议,但这样的不可思议在王年军的笔下却成立了,这不能不说是另一种“对话”,诗歌中的毛主席与现实中写作的诗人已经密不可分。这种写作已经不完全是“戏剧独白”,虽然存在一个“他人”在说话,但诗句也直接地表达出了诗人个人体验的独特性,这是庞德诗学在中国结出的一枚新果。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艾米丽·狄瑾荪和她花园中的虫子》这首诗。这首诗和《从瘦诗人到胖诗人》以及《诗是炼金术》一样,体现了王年军对于诗歌写作的认识。在他看来,狄金森的诗歌是用她来度过荒年的粮食。这种粮食与一种不为人知的智识有关。联系到外国批评家如布鲁姆等人强调狄金森诗歌的认知特性,这种阐述或许并不为过。在这里我又想到现在方兴未艾的所谓“诗歌的认知写作”,我想,王年军的部分诗歌或许可以提供一种不同于其他诗人的强调认识的写作范本。新诗中此类写作往往被认为是与臧棣密不可分的,他们的诗歌来源可以追溯到阿什伯利以及奥登,再往前则是玄学派诗人和蒲柏这类更早的人物。但我们也要注意到以庞德为核心的诗人,是否足够构成另一个认知写作的传统。而从认知的角度来看,艾米丽·狄金森或许是包括庞德在内的众多美国诗人的前辈,她的写作在中国则是缺乏影响的。当然,如果眼光放到英文诗歌之外,我们发现一位在国内并不知名的法国“非抒情诗人”吉尔维克也说过“诗是为了认知”这类的话。由此可见,强调诗歌的认知功能可以发展出完全不同的诗歌。
用这么短的篇幅来说明诗歌的认知写作是不可能也是跑题的,在新诗写作及研究中,我们甚至刚刚开始这样的工作。王年军的诗歌可以提供给我们哪些有关诗歌与认知的洞见?我只能给出自己一点简单的看法。不同于强调修辞的诗人,王年军的诗歌具有平稳冷静的抒情底色,他没有将抒情与认知或叙述对立,他的修辞也没有盖住表达,而完全是为表达服务的。他不是在玩词语及语音的游戏,而是将词语视为与物质相似的存在,这样的写作是“炼金术”而绝不会沦为杂耍。在《鸡鸣》这首有些幽默的诗中,诗人疑问那住在《诗经》头两页的关雎和DDT以及桃花、樱花的花粉等是“如何集聚于一页纸上”。这一疑问完成了阅读、写作过程及诗人生活的交织。那可怜的鸟仿佛真的同诗人的生活一同住进了纸中。而后,诗人写道:“雌的和雄的雎/在正面和背面唱和,直到水流涡旋,山体/被揉皱,事物在这一次性的捏搓中,认识到自己的必然”。或许诗人刚把一份未完成的诗稿团成球扔进纸篓。写作有时会失败,但这对于事物的捏搓却无疑是只有诗人,以及他所写作的诗歌可以完成的。诗人在写作中可以认识到事物以及自己是如何存在,认识到“自己的必然”。
对于王年军来说,包括知识,诗歌中可以达成的一切几乎都来源于不同领域的事物、不同经验、思想及传统间双向的交流、碰撞,而不是亦步亦趋于别人的理论,或是单纯的炫学。在我看来,这正是他能够越写越好的原因。
90一代青年诗人访谈
访谈人:陈家坪
陈家坪,诗人、纪录片导演。现居北京。
诗歌写作不断打开的过程
——青年诗人王年军访谈
陈家坪:你在《修正》一诗的开头写道:“年少时,我曾是个浪漫主义者/自比荷尔德林”,似乎,你诗歌写作的起点很高?王年军:我的诗歌写作起点并不高,如果从我大学初年正式开始写作(现代)新诗算起,至今已经有七年的历史。我发给你的诗作多数都是最近三年的作品,更早的作品在我自己的诗歌成长谱系中经常是被剔除掉的。所以,如果要谈到自己诗歌的“起源”,那是一个现在看来已经很遥远的故事。最早接触诗歌当然是在中学课本上,可以说我是从开始读的时候就开始写,写作对我是一种自然冲动,不管当时的信笔涂鸦在语言的有效性上是否能够称作是诗,我当时的想法就是,像那些在书中读到的人一样写、一样生活和思考。我受同龄人的影响或加入同龄人的新诗写作群体,是在相当晚之后,那时我自己的诗歌萌芽已经长出了幼苗。在武汉读本科的时候,我在新诗写作方面已经开始建立起自我意识并且有稳定、持续的产出,后来被也是写诗的同学发现,并在一个较小的文学圈子中有过短期的活动。我之所以自比“浪漫主义者”,并且在后来的写作中强调这一点——尽管如今我的写作面貌可能很少被人解读出浪漫主义的维度——是因为,就我自己的文学观念发展的潜流而言,浪漫主义对我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作为在乡镇度过了自己青春期以前的生活的人,写作意味着一个幼小、尚待敞开的心灵对无限的远方、无数的人们的强烈感应能力,或者说,是一种浪漫主义式的在自己的狭窄粗鄙的生活和更宏大、广袤的世界之间建立关系的能力,我需要在自己与惠特曼、策兰、里尔克之间建立起一种感应关系,需要在本土的地貌和世态人情之中发现一些荷马式的风景,不管我提及的这些人是否是浪漫主义者,但是我与他们的关系是极度浪漫主义的。另外,我在内里有一种强烈的理想型人格,在我的观念渐趋稳定以后,我很少以一种现代性的浅灰色梦境装备自己,而是尽力使自己与生活产生明朗、开放、可持续的关系。在我小时候,我更喜欢陶渊明、李白,而不是杜甫、李商隐,我还喜欢茨维塔耶娃、海子、但丁那些坚韧并充满爆发力的灵魂,尽管表面柔弱,但是对于强有力的东西有着深沉的迷恋。
陈家坪:在武汉大学较小的文学圈子里的短期活动,似乎意味着一个诗歌创作生态的萌芽,在这个生态里首先是个人写作,然后被人发现或者自觉的亲近写作同仁和诗歌传统中的大师,以及对自身生活经验的体会与表达,这其实是一个丰富而微妙过程,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是容易被我们淡化,觉得不值得一提,但其实需要我们反观与思考,甚至其本身也可以是一个文学主题?王年军:是的,良好的文学生态会产生正向的激励作用,相反的文学生态则会产生损耗。通过与写作同行交流,个别的人能够找到自己的文学部落,参与文学生物圈的循环,加入对于词语的分解与改造的集体进展,原来分散的磷光就能够聚合成一个晶体。对于青年写作者,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方面,他们在与经典作家、与主流文学话语建立关系的时候,并非总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在这之中有抗争、商榷、有对自我位置的辨认,有对传统与现状关系的认识。很多写作技艺上的东西,在T.S.艾略特,在奥登、毕肖普那里是已经组装完好且秘不示人的,但在同龄人,正因为尚处于敞开、探索以及风格的形成阶段,所以会暴露出诗歌技艺中的手工性质。我们经常会谈到茨维塔耶娃和多多的“手艺”,但是这一点在那些已经成型的诗人中是表现为“灵感”或即兴发挥的,他们的作品更像是被诗歌的质量监督机构盖上了免检标签,但是在初学者那里,整个组装、催化、拆解、变形处理的过程,反反复复的试验和关于韵律、词语排列的操作手续,已经非常接近物理学或化学需要的那种理性、专注和谨慎。分散、欠缺凝聚力的零星想法是如何被整合成一个外表光滑、密度足够强大、结构织体完美到像是未经加工样态的文本的,我们也许能够在同龄初学者的诗中找到大量案例。这并不是妄自菲薄或者说同龄人中就没有那些超拔出众、诗艺纯熟者,但是就大多数需要技艺训练、需要在自己的生命与经典诗人的早期阶段间寻获对应,需要在生活方式、时代等关键问题上得到更多暗示和互相鼓励的人来说,同龄人都是不可或缺的财富,他们身上装着一份份武林秘籍的“草稿”,保留着大量一旦完整后就会被隐去的线索。
陈家坪:“一旦完整后就会被隐去”,这是一个诗歌批评的洞见,类似于桥梁、建筑物所使用过的脚手架……那么,你的诗歌写作与诗歌批评是同步发展的吗?王年军:最开始写的时候,我的诗歌“批评”仅仅是一些读书笔记,但是就“评论”本身也是一种批评而言,我的诗歌批评可以说是从读诗的那一刻就开始了。我从小就有作阅读笔记的习惯,到如今,读书的时间和记笔记、写评论的时间大致各占“阅读”活动的一半。但正式地把诗歌批评作为一种文体、一种与当代诗歌写作现状的对话,是近两三年才发生的事。一方面是因为我正在攻读与文学相关的学位,在学校生活中,从事理论批评而不仅仅是“鉴赏”和阅读,是我的本职所在,随着阅读面和学术训练的提升,我意识到自己渐渐获得了从事批评的能力,所以偶尔也会写一些评论。最开始是对自己感兴趣的诗人和相关问题的“笔记”的加长版,再往后来,自己的评论被一些当代作家看到,他们会提供自己的反馈,甚至有一些人开始找我约稿。这个过程中我逐渐认识到了自己的评论能够产生的正向价值,包括发掘自己感兴趣的作家、在较为可靠的标准下为现代新诗的批评气候提供一些小小的气旋。另一方面是跟写作有关,——还是针对我们这个代际——写作不是青春期(或后青春期)的行为,一个人要考虑二十五岁之后写作的可能性。当然,写作在巴塔耶或华兹华斯的“儿童是成年人之父”的意义上一直是青春的,但年轻诗人往往仍处于某种焦虑阶段,即如何形成自己的风格。许多人还没有超出自动写作、喷发式写作或自我感伤化写作的范畴,这时候,批评能力是对自我写作技术的客观诊断能力,也是一种风格的选择和谱系的梳理能力。我们需要在自己的生命中“发明”某种天性,并在继承某些前沿末梢的情况下继续抽枝萌蘖,只有这样,在适当的年龄之后,我们的诗歌才会获得可辨别性。在写作过程中对自我的辨认,也是对自己所归属的文学传统和置身的文学现状的辨认,这种辨认的后果,其实就是文学批评能力的自然提升。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批评能力是一个诗人写作能力的水准仪。不一定是学术性的批评,感性的、关于自身经验的直觉化批评包括在内,其中包含的洞识的比例往往决定着一个诗人作品的实质分量。我正是为了把自己童年来不断在记忆中萦回的诸多闪光的细节以文学的方式梳理清楚,才开始认真地对待诗歌批评和漫长的诗歌史。对于像爱德华·托马斯、托马斯·哈代、谢莫斯·希尼这样的诗人的发现和再整合,需要对文学史和与之相关的社会现象的宏观了解,这本身就是一种批评能力和筛选能力。我所提到的这几个作家,都是在从乡村到城市的经验中体验到了内在激变的作家,我用自己曾经的表述是“两栖”作家,而我之所以